第九十一章

“不,你不能……”涂抹着艳红丹蔻的尖利指甲直指靖安,谢太妃镇定自若的脸上终于有了裂痕,眉头高挑,眼神狠戾,“我是陛下生母,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处置我的。靖安你这是忤逆犯上,大逆不道!”

“忤逆犯上,大逆不道的人是你!”靖安低斥道,宫门在她身后层层闭合,隔绝了阳光。

“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谢太妃几乎是冲到了靖安面前,眼神中已透出凄惶,她也不过是强弩之末了,“打开!来人啊!给我打开!”

宫人跪了一地,却都在哀哀哭泣。

谢太妃的指甲几乎要抠到靖安脸上,那双眼里满是怨愤,似是要生生要挖出几道血肉才能平息她心头之恨。靖安眼神冰冷的望着她,早有宫人拉住谢太妃的胳膊,她是挣脱不开的。

“娘娘这样子,还真是可怜。”薄唇轻翘,她笑得恬淡,无怒无喜。落在谢太妃眼里,依稀便是当年安宁宫中朱后的模样,也是这般,犹如俯视蝼蚁一样望着她们,仿佛他们心中最阴暗的心思都在她眼里一览无余,叫人不自觉就卑微到尘埃里去。

“够了!你已经死了,朱后的尸骨都应当烂了,这六宫的主人如今是我,是我!”谢太妃喝道,似是对靖安说,又似是对故人言,“我的儿子才是陛下定下的九五之尊,你儿子已经烂到泥里去了!不要这样看着我,贱人!”

靖安听着她口出不逊,看着她猖狂,她也讶异自己竟没有丝毫动怒的痕迹,只觉得眼前这人,和王婉一般,都可怜到了极致。

谢太妃似是渐渐回过神来,抬手扶了扶鬓边凤钗,宫人们摄于其威势,不觉竟松了手,她理理衣摆,双手轻叠在腰间,绣着凤穿牡丹纹样的衣袖富丽堂皇。她看起来是那般的端庄高贵,又透着谢氏女所特有的清傲,让人丝毫瞧不出她方才的疯狂。

“靖安,你要杀我?呵,你以为杀了我,你还能活着走出这座宫城吗?我纵使再有错,陛下也会顾念母子情分,顾忌天下言论。而你,好不容易苟延残喘被人施舍了一条命,却要来挑衅君威吗?”谢太妃环顾四周,触及她目光的宫人们都纷纷垂目,懦懦不敢言,“何况,你带人直闯禁宫,如今还能再宫闱中调动禁军,让他们听命于你,你说陛下会不会忌惮,你还嫌自己的命不够长吗?”

“他们并非听命于我。”靖安是随手从衣袖中取出凤印,轻笑道,“执凤印者执掌六宫事,他们不是是忠于皇权而已。而娘娘觉得您犯下如此重罪,我还是杀得还是杀不得!”

“凤印!”谢太妃眼神呆怔的注视着那方印信,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找了那么久的凤印,她甚至都疑心是楚丰找到已送予朱氏的凤印,竟然会还在靖安手里。

“除了圣旨与兵符,先皇竟连凤印都没收回?”谢太妃神情大恸,她不明白,他若爱重朱氏,为何会废太子,可若不爱,又怎会百般为靖安打算,思虑周全。

“娘娘还敢提起父皇,九泉之下,您有何面目去见我父皇!”靖安眼神锋利如刀。

谢太妃如遭重击,下意识的后退两步,眼神闪烁,似是在逃避些什么。一开始她只是不甘心,她积怨太深,她恨他早逝,朱后死了,她想着终于有机会长长久久的陪着他,可他转眼竟也去了。她怎能不迁怒于朱家,迁怒于朱后的一双儿女,可后来呢。

权利的滋味太好了,好到足以填补她心中撕裂的大洞,足以填补这空虚无望的岁月,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更不敢想自己曾做过些什么。午夜梦回时,却是一次次惊醒,她辱没谢家门楣,她再不敢梦到先皇,哪怕他一言不发,她也羞耻至极。

“吱呀”一声,宫门开了,谢太妃眯眼去看,却是一人捧了毒酒白绫来。

“吴总管……”谢太妃认出了那人,踉跄的后退了两步,一瞬间竟是了无生意了,“是先皇的意思吗?赐死我。”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罪有应得。父皇什么话都没留给你。”靖安冷笑道。

“啪”的一声,朱初珍震惊之下拂落案几上的书卷,却是丝毫都顾不得了。

“你说什么?”她陡然起身,半边身子都是木的。

那宫人吓得一个哆嗦跪了下去,如惊弓之鸟一般,惊惶开口:“靖……靖安公主执凤印去了禁宫,而后奴婢又见吴总管似是捧着……捧着壶酒和白绫进去了!”

话到最后,那宫人已是吓得变了调。

阿羲……阿羲她要做什么!她竟要逼杀谢太妃吗?在这宫闱之中,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刹那间,朱初珍只觉六神无主,今日是约好靖安入宫来见的日子,她在芳华殿久候不至,这才遣人去问,不想竟是这样石破天惊的消息。

凤印在阿羲手上,朱初珍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她没想到阿羲竟会这么胆大妄为。

“娘,娘!”旭儿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娘亲突然不陪他玩了,抱着朱初珍的小腿开始撒娇。香岚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好像被雷劈了一般。

“不行,我得去拦住她,趁着大祸还未酿成,陛下还不知道!”朱初珍让香岚抱走旭儿,就大步往外走去。

“对了,着人去谢府给谢谦之送个信!还有朱家,现下也管不了什么忌惮不忌惮了!”

禁宫中,谢太妃一手撑着案几,久久无话,整个人都透露出一股倾颓潦倒、穷途末路的意味。之前哪怕是幽禁宫中数月,哪怕是靖安步步相逼,哪怕是生死不由自己,她都镇定自若,如今却在一句话里败下阵来。

靖安守着先皇直到最后一刻,而宫外的王氏也得了一纸诏书,唯有她,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便这般厌弃于她吗?

“父皇立了三皇兄为新帝,你只要不犯下滔天重罪,必享太后之尊,余生富贵荣华。娘娘还贪图些什么?不甘些什么呢?”靖安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淡淡道。

谢太妃眼底似有水光,是啊,她奢求的,本就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陛下走的时候,可有遗憾,可还好?”泪水滑过她脸庞,凤钗倾斜,明珠含光。

靖安望见,那是昔年父皇送予母后的旧物,母后不喜它太过华奢,弃在库房一直没用过,直道往后留给她添妆。一时间,靖安只觉得伏在地上的女人实在是可怜至极。

“父皇走时甚是安详,便是走后也如生前之貌。”靖安半仰起头,眼中亦有泪光。

谢太妃含泪而笑,哽咽道:“好,那便好。”

她陡然伸手端起毒酒,一饮而尽,快的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娘娘!”谢太妃身边的掌事姑姑挣脱宫人,扑了上去。

谢太妃软到在那姑姑怀里,腹中绞痛,神态却平和安详,弯弯唇似是想笑,咬牙道:“禀报陛下,我死后葬入妃陵,不入帝陵,早知今日,我当陪先皇同赴黄泉。”

“姑姑,你别哭,做过的事我不后悔。皇儿……”黑血从她口鼻中涌出。

“娘娘是要见陛下吗,老奴这就去请,这就去!”掌事姑姑也泣不成声。

“罢了,这样也好,免得他伤心。从今后,他们一家就能好好过日子了。”谢太妃断断续续的说道,她其实知道,朱初珍是个好的,她只是有些不忿。来日方长,宫中三千粉黛,焉知他二人能一直如初,焉知她不会是另一个郁郁而终的朱氏。

谢太妃眼神越来越涣散,声音轻若惘闻。

“姑姑,这辈子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