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舆情

两座侯府联姻竟然掩藏着一笔巨大的财产纠纷。表面上嫌弃四儿糊涂难当大任,实际上是嫌弃她拿不到生母留下的巨额嫁妆。易嫁□□如此劲爆,听者无不惊骇莫名。市井坊间人人热议,立时将两座侯府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书生们自认受圣人教化最深,责无旁贷率先站出来卫道。

前年春天初议易嫁之时,书生们闹腾了半年,时间虽长,可揭帖发了百八十份也就歇了,揭帖抄着费劲,刻版印刷要花银子,大伙没也那么多的闲钱怄气。如果可能,书生们更乐意三五成群找上门去面责其非,再听两座侯府耐着头痛,客客气气,把自身的想法难处掰开来逐一解释。

可这次不一样了,对侯府的非议一开始就攻势凌厉。第一张揭帖亮相街头,直接就是雕版精刻的印刷品,一群半大后生每人都拿着厚厚的一摞,见人就塞,北城南城到处乱钻,哪人多就在哪闹腾,很显然身后有人指点。文章是个秀才署名写的,也不知打哪里得来的消息,把易嫁始末缘由掰扯得一清二楚头头是道,更把俩侯府骂了个狗血淋头。

书生们大都觉得这篇文章固然叙事清楚,骂得解气,说理却是不足。于是坐下来各展才华,舞文弄墨,深挖易嫁之弊,痛斥豪门权贵寡廉鲜耻,见利忘义,背德违礼,败坏世风。

有人写得得意,当众诵读,满堂喝彩声还未消散,立刻就有自称家有余财的热心市民提出免费帮他刻版印刷,如此好文章就该大量散发,让全北京的正人君子都能瞻仰拜读才是。倘若书生不愿公然惹事,也没妨碍,取个笔名就是了,大义所在,不结私仇,言己所言,只为端正风气,警醒世人。

这样的鼓励之下,书生们无有不从的。两三天后,北京街头的刻版揭帖就发得铺天盖地,各权贵府第和相关衙门,有心人更是专司投递,意在推波助澜。侯府也派出人马悄悄搜集情报,许萱河的书案上不重样的揭帖迅速堆积如山,如此海量的文章乘以千万的倍数在全城广为散发,必然声动九城。

风波来得如此急骤险恶,超过了他的预期。他心知这背后必有侯府政敌拨云弄雨,市井间众口纷纭才是第一步,更大的浪头还在后头。以易嫁丑闻为□□,操纵民意民心造势,这场空前激烈的政斗最终会在朝堂之上对侯府实施正面狙击。

许萱河明白,如果侯府依然是单纯的武将之家还好过关,偏偏静琳封后,遭了嫉妒,皇后母家的家风德行被人刻意摊在阳光之下挑眼,实在是侯府几十年里遇到的最大的难关。

果然,揭帖满城,对手犹自不足。一夜过后,侯府大门两侧的灰砖墙上也贴上了几十份檄文,个个字比拳头都大,墨迹淋漓,引得附近的市民纷纷跑来看热闹,识字的大声念给不识字的听,赞叹声,咒骂声,挖苦声此起彼伏,一向肃穆森严的侯府门前顿时变成了北京南市,从早到晚熙熙攘攘行人如织。

有位书生自觉用心正大行为磊落,不屑暗夜里行动,故意选了白日人多的时候大大方方地来张贴自己的文章。家丁们受到严令,并不制止。在周围一大群人的喝彩声中,书生顺顺当当地完成了自己的挑衅,傲然朝侯府白了两眼,拂袖而去。

在此之后,来张贴文章的书生们变得络绎不绝。街上散发的那种揭帖字体偏小,新上墙的文章都是重新誊写过的,字都写得碗口般大。家丁们守着大门,对周围的一切热闹都抱着安静克制的态度,不敢作声。围观者的胆气愈加勇壮。有书生来得迟了,看到好位置都贴满了,顿时迟疑起来。有看热闹的见此情形,故意到侯府问事房前,求借一把高凳子。家丁们不知如何是好,飞报管事,管事略加思索,亲自扛了一架梯子,又指使家丁搬出一张桌子,稳稳当当地放在墙底,意思是想贴什么尽管贴,侯府敞开胸怀,接受批评。围观的诸人倒也公平,同样报以一阵叫好声。

这般作为传扬开来,书生们普遍比较满意,觉得忠勤侯府恭顺诚恳,敬畏民心,是个有规矩的人家。从忠勤侯当朝自劾,主动要求皇帝惩处,演变到如今三司会审,细究起来,忠勤侯耿直本分,知错认错,要怪应该怪死要钱的定南侯。

这种说法慢慢扩散,许家当家的自是暗暗欣喜,却让背后的政治势力极度不爽。一番运作之后,侯府门前更多了几十号市井盲流和无知小儿,手里的旗幡子上书写着斥责的标语口号,从早到晚地鼓噪起哄。

黄昏时分,许萱海下朝回家,只见家门口熙熙攘攘嘈杂不堪,“爱钱没够,不要脸!”“一家子伪君子!”“死要钱!”“无耻败类!”“装好人!”叫骂声声入耳,气得忠勤侯怒火中烧,拳头握得嘎巴嘎巴地响。

他一声断喝,两队护卫立刻刀剑出鞘,将簇拥在门前的闲杂人等驱散,然后燕翅排开,摆出了严阵以待的架势。忠勤侯黑着脸端坐马背,居高临下恶狠狠地瞪人,沙场猛将那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想挑衅与激怒他的心思就像晴天里的雾气,瞬间就消散了。

有些人能惹,这虎彪彪的莽汉则不能。这项认知霎时就折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傻子才敢把将军一怒,浮尸百万当成一句戏言。

人群悄无声息地散开,忠勤侯找不到发作对象,忍气回了府。这天之后他被父亲兄弟勒令坐轿上朝,不管别人骂得多难听,官轿直出直入,他再也没有露过面。

一时的胆怯丧失了绝好的机会。有人举手加额大呼庆幸,有人顿足捶胸遗憾不已。

三天后,恩科考试结束。出考场时査继良就觉文章不利,估摸着这回怕是要名落孙山。但是他几乎没有时间去沮丧,回家的路上怀里就被人塞了几份揭帖,所到之处更是人人说易嫁,査氏何来这么一笔天量资产也是市井议论的焦点。三司会审此案引来的关注与冲击比他期望的还要猛烈。

当晚就有高门贵府的清客相公上门笼络,言及查继良一介书生,赤手空拳来京追产,面对的忠勤侯,定南侯,靖北伯皆是豪门勋贵,权势熏天,以一人之身对抗三家强敌,实力上完全落在下风,只怕人身安全都没有保障。话锋一转,说朝中几位正直大臣基于义愤,愿意仗义援手,帮他打官司,追回财产之余,还要令贪财易嫁者丢官降爵,于公弘扬正气,端正世风;于私则美美地为受尽欺凌的甥舅二人出一口恶气。

査继良暗暗心惊,托词相信三司会审必有公道,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送走这拨人,査继良吩咐立刻闭门谢客,除了自家外甥女,其余人等一律不会,决不能卷进权贵们的争斗之中,被人当枪使,最后闹得身不由己。

管家陈树生和塞罕等齐齐应了。

査夫人连日里忧心不安,只怕官司一开,査继良就此得罪三家豪门,惹祸上身。

曾氏说道:“自打回京,忠勤侯兄弟对相公一直礼敬有加,提起易嫁更是满口认错,不计较您的态度,也没有难为外甥女,我想,这是他们抱着和平解决的想法。一上堂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侯府颜面无存,会不会狗急跳墙伤害您?想起来我真的有点寝食不安。”

“外头动静闹得那么大,谅他们不敢。何况有塞罕他们日夜守卫,无妨的。这几日我也不多出门,好好整理一下父亲留下的书籍账簿,做好上堂的准备。”

曾氏点点头:“外甥女呢?官司一打起来,她在那家里的处境就难了。”

査继良道:“她以前就不难么?易嫁是何等深切的侮辱,德闵几乎送了命。我是亲娘舅,不该追究么?忠勤侯做事只考虑自家利害,就因为德闵样样强于继室之女,他才觉得易嫁做错了。德闵若是不如她呢?难道他们就合该撇开没娘的闺女另娶?一屋子达官显贵把礼法信义置于何地?上到堂上,我再跟他们好好掰扯一下这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