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五十九

十五

大雨不停,柳五爷带着九生上马车往化粪池那边去。

苏伯在挑车帘往车后看了一眼,“五爷,宋公子还在车后面跟着。”

“他愿意跟就让他跟。”柳五爷靠坐着,闭目养神。

九生忍不住往车外看了一眼,蒙蒙的大雨中宋芳州跟在马车后跑了一段,又匆匆忙忙上了一辆马车,让车夫紧紧的跟着他们,他坐在车外,浑身淋了透,看着有些可怜。

柳五爷睁眼瞧了她一眼,道:“心软了?”

九生慌忙放下车帘坐好,不迭的摇头。

苏伯打圆场笑道:“既然宋公子想帮忙找人,将功补过,五爷不如就……”

“他是宋老相国的嫡孙。”柳五爷打断他的话,看他一眼又看九生,“我们若带上他出了什么差池不是闹着玩的。”靠在了软枕上,“他自愿跟着是一回事,我们带上他是另外一回事。”又对九生道:“他的身份太特殊,你以后离他远些,若是在他手下出什么事,我怕护不了你。”

他总觉得不安,这个宋芳州只要晃在九生身边他就觉得会出什么事儿,这预感愈发的强烈。

九生点了点头。

待赶到化粪池边,雨倒是小了些,雾气却丝毫未退。

天色已黑尽,放眼望去白茫茫的雾气里只有几盏风灯摇曳。

归寒过来,神色愈发凝重的摇头。

人还是没有找到,已经过了两天一夜了,这人就算找回来也怕是……

九生跳下马车,放眼望去,想往先前看到永安身影的地方去,柳五爷拉住了她。

“让归寒带路,我们一块过去。”柳五爷道。

九生摇头道:“之前也是归寒一来就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了,我一个人过去。”抽回手,对柳五爷道:“要是有什么事我会叫你们。”

柳五爷想了想,替她穿好蓑衣,取来一盏风灯递给她,道:“拿好灯,若是有什么事就灭了灯,我会看着你,灯一灭就会去找你。”又取了另一盏风灯自己拿在手里,“要是看不清路,就找这盏灯,顺着光回来,明白吗?”

九生点点头,看着他细长的手指穿梭在眼下为她喜好蓑衣,抿嘴笑了,“五爷的手指真好看,和我娘的一样,系的又好又快。”

柳五爷愣了愣,她已提着风灯往化粪池那个方向走去,小小的个子穿着厚重的蓑衣,一步一步的往大雾里走,走了几步就回头看他,像是确定了什么又继续往前走。

这雨路泥泞难行,每一步都踏实了她才敢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雨点大在她的斗笠上噼啪噼啪的响。

她抱着灯走急了几步,忽听到那声音,“疼啊,疼……”

九生猛地止步回头,在茫茫大雾里什么也看不见,心里顿时慌了,忙转身去找,知道看到右边远处的一点橘色灯火心才一瞬间安了下来,再往前跨了一步。

“疼啊,我的肚子里好疼……”

凄凄楚楚,哀哀怨怨,像个女人的声音。

九生顿下脚步辨认那声音,似乎从脚下传来,又似乎从远处传来,她试着顺着声音走过去,踏出去一步脚下忽然一软——

“疼啊疼……我的肚子里好疼……”

九生一个踉跄陷在泥泞里跌跪在了地上,怀里的灯火一晃,她忙稳了住,脚踝上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动。

她脊背一寒,猛地往外拔脚,却听不远处有人幽幽道:“九姑娘我好疼啊……”

是永安!

她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的大雾中有个身影站在那里,如同枯木一般。

脚踝上缠着的东西瞬间钻进了她的裤腿里,她猛地伸手按住,却是抓了个空,什么都没有。

头发一瞬炸开,她手忙脚乱的挽起裤腿去找,什么也没有,仿佛刚才是她的错觉。

“九姑娘你为什么不救救我……”那声音又响起。

九生浑身一颤,斗笠掉在身边,雨水打了一脸,她抱着风灯望过去,强作镇定,声音却是发颤的问:“永安?你……还活着吗?”

“九姑娘我好疼……你为什么不救救我?”他依旧站在那里,声音隔着大雾传过来。

“我是来救你的,永安你能过来吗?”九生抱着灯慢慢站起来。

“九姑娘你快来救救我,救救我,我好疼……”他的身影忽然晃了晃,像是被什么拉着,“有东西攥着我,救救我救救我……”

“永安!”九生抱着风灯朝永安跑过去,脚下绵绵的泥泞像是无数的细蛇,顺着脚踝滑过去。

她越跑越吃力,永安被拖着越来越近。

“九姑娘救救我,我好疼……”带了哭腔,九生疾跑几步,看清了一张脸,惨白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是永安。

她猛地闭上眼,急促喘息着问:“永安你还活着吗?”

“九姑娘救我!”那声音带着人的惊恐慌张。

永安?!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永安被什么拖着往池子里去,她胸口突突直跳,猛地将风灯摔灭,扬声喊道:“在这里!永安在这里!”疾步奔过去。

“九姑娘快救救我!”永安伸过手来。

九生扑身过去,伸手抓住永安的手——

那呼救声忽然停了,手心里抓着的手是凉的,坚硬的,干枯的,眼前永安的一张脸露了出来,惨白的脸,赤红的眼,口鼻中不住的往外涌着泥浆,歪头看着九生。

不待九生反应过来,手腕忽然被缠了住,有什么冰冰凉如细蛇的东西顺着她的手腕钻了进去,托着她就是一拽。

她脚步不稳,被摔在了泥泞里,猛地被就地往前拖拽,满脸的泥浆,她被向前拖行,一头磕在坚硬的青砖上才停下。

“疼啊,我的肚子里好疼……”

一阵的天旋地转,九生不待喘息伸手抱住那青砖,一抬头才发现自己被拖到了化粪池边,自己抱着的青砖就是池壁,在有一步她就要被拖进化粪池中。

“疼啊疼,我的肚子里好疼……”那声音从化粪池中传来,忽而凄厉,“我好疼!”

手腕上缠着她的还在死命拖拽,她在天昏地暗之中看不见那点灯光了,拼了命的喊:“五爷!”

抱着青砖的手指一滑——

“柳眉山!”她再抓不住……

有人一把抱住了她的腰,雨雾中喊她的名字,“九生!”

声音出口,手腕上的力道忽然就是一松,拉拽她的东西瞬间消失,那凄厉的叫声瞬间停止。

抱着她的人剧烈的喘息着,抱得她死紧,将她拖下了化粪池,她猛地转身搂住那人的脖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人抱着她,轻轻喊她,“九生……你没事吧?”

不是五爷的声音。

她大脑混沌的松开手,在雨雾中看清眼前这个人——苍白的脸,黑亮亮的眼睛,被打湿的头发软软的黏在脸颊上。

“宋芳州……”

宋芳州湿漉漉的睫毛下眼眶发红,却是笑了,“是我是我,我听到你的声音以为你出事了,吓死我了……你有没有事?”他抓起袖子替她擦脸上的泥浆,“你受伤了吗?”

九生木木的往远处看,找着什么。

却不见那一点灯火。

“你在找什么?”宋芳州抱她坐在地上。

她脑袋被磕的一阵嗡嗡作响,浑身发疼,发愣间忽听不远处有人喊她,“九生?”

反应迟缓的抬头,就看到柳五爷疾步过来,他没有提灯,暗夜里浑身湿透的到她眼前。

她心里的那盏灯一晃晃的亮了起来。

声音发哑的喊了一声“五爷……”挣扎起身,一头撞进柳眉山的怀里。

如今才开始害怕,怕死了,她差点死了,她看不到那灯光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柳眉山将她裹在披风里,轻轻的摸她的头,“没事了没事了。”

九生偷偷的在披风下抓住他的手指,闷声闷气道:“我看到永安了。”

“恩?”柳五爷低头看她,“在哪里?”

九生还没回头去指,便听归寒过来“咦?”了一声。

“这雾怎么散了?”归寒诧异。

九生从柳五爷的披风下钻出来,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浓的看不见人的大雾竟然全散了,放眼望去,泥泞的垃圾场小雨淋漓,清晰可见。

宋芳州就站在她的身后,浑身淋透了,唇红脸白的看着九生,并不讲话。

“这太奇怪了。”归寒提灯四望,“几天不散的大雾怎么突然之间就散的干干净净?”提灯照亮宋芳州的脸,问道:“好像你一来雾就散了。”

宋芳州被归寒吓了一跳,“是……是吗?”左右看了看,挠头道:“好像是啊,我居然有这种功能。”又对九生笑,小声问:“你没事吧?”

九生摇了摇头,拉着柳五爷指着化粪池道:“我看到永安被什么东西拖进这里面了。”

“什么?”柳五爷一惊,刚要命人去化粪池中打捞一下。

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众人回头看到一辆两匹大白马拉着的飞檐紫帐马车快又稳的朝他们而来。

马车之后是一队的黑衣家丁。

马车在他们几步远停下,车内有女人的声音道:“谁是柳眉山?”

柳五爷将九生推到身后,拱手道:“是在下。”

车帘被小丫鬟挑开,露出端端坐在车内的妇人,声音清朗的道:“这块地方已经被宋府买下,还请柳公子带你的人快些离开。”

“娘?”

站在人众后的宋芳州挤了过来,快步到车前道:“您怎么来了?”

车内的妇人却不吃惊,只是淡淡的看着宋芳州道:“你还问我,又怎么跑到了这种地方?”伸手擦了擦他满脸的雨水,“快上车随我回府,你这副样子让你爷爷看到又该生气了。”

宋芳州抿了抿嘴,回头看九生,“娘等我一下。”跑到九生跟前,对九生道:“之前我并非有心伤你,但我终究害了你,对不起,你不要恼我,我以后会和你保持距离。”又低头在九生耳边道:“你若遇到急事需要,就来找我。”伸手塞了一物在九生掌心里。

又跑回马车前,被人扶着上了马车。

九生低头看手心,是一颗素线悬着的明珠。

“奇怪,宋芳州的娘不是早就死了吗?”归寒低低问柳五爷。

十六

“宋芳州!”九生忽然喊住他,快步到马车前,问道:“什么事你都会帮忙吗?”

宋芳州刚刚上车,在车内认真的点头,“只要是你开口。”

车内暖香阵阵,九生提着素线上的明珠道:“那你们宋府能不能先不要买下这块地方,永安还在这儿,让我们找到永安再买下,行吗?”

宋芳州竟是一时为难了,转过头看车内坐着的妇人。

阴暗的雨夜,光线昏暗,九生看不清那妇人的脸,只看到黑色的厚重狐裘里用着一个消瘦的人影,瘦长细白的手中抱着一个汤婆子,似乎怕寒怕极了,细细的冷风吹进,她便一阵的闷咳,锦帕掩口露出一截尖尖的下颚。

“娘……”宋芳州伸手去拉那妇人的手,“人命关天,就让他们在这儿找吧。”

那妇人顺出一口气,毫不迟疑的道:“不行。”

“娘,她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就当疼我,答应我吧。”宋芳州半跪在那妇人身前,语气软绵的求讨。

“不行。”那妇人语气不改的道:“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唯独这件事,不行。”

宋芳州还要再求,那妇人忽然攥住宋芳州的手道:“你若是不想害死你唯一的朋友就不要再求了。”

宋芳州一愣。

那妇人忽然身子一探,露出一张苍白病弱的脸看向了九生,“你便是那个能看见脏东西的小姑娘?”

九生吓了一跳,那妇人眉眼生的美,只是一脸病态,消瘦又苍白,唇却涂的艳红,愈发衬得脸色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