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魔火蚀心

黑暗里, 群狼的呜咽声伴随着少年的饮泣,在阴暗山洞内显得无比清晰。

他趴在冰冷的地面上, 泪水、鼻涕蹭了一小摊,背脊上插着一把箭,那箭矢透胸而过, 令他不住抽搐, 喉咙中发出临死前的闷吼。

山洞之中,绘着一副栩栩如生的《鹿王本生图》,那头通体雪白、背带九色斑点的鹿王转身, 从图上走出。

群狼让路,白鹿缓缓走向趴在地上的, 少年时的莫日根。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

它的角上发出柔和的光芒, 笼罩了莫日根。而莫日根身上,则幻化出狼形的虚影,呈现出一头灰蓝色皮毛的苍狼,仰头望向白鹿。

“去吧。”白鹿柔悯道, “荆棘之海哪怕无边无际, 总归会有尽头。”

它稍稍低下头,温和地摩挲苍狼脖侧,鹿角光芒治愈了他的伤口。莫日根艰难站起身, 白鹿却砰然化作星辰, 飞出了洞穴。莫日根转身, 走向洞口, 山林外曙光初现。

黎明来了,一缕晨光照进安西卫府,照在莫日根的眉眼之间。

他睁开双眼,半身赤|裸,肩背上满是鞭痕,坐在牢房的角落里,回忆着梦里的那一刻。

牢房门打开,一名高大男子在外头说:“莫日根,出来。”

莫日根的钉头七箭已被收缴,浑身无一法宝,手腕、脚踝上拖着异金打造的链条,叮叮当当作响,他拖着脚步,来到厅里。安禄山遣散了身畔随从,只有两名黑衣男子一左一右立着。

“我认得你爹。”安禄山说,“南室韦部,安不思儿·乞引莫贺咄。”

莫日根抬头,打量安禄山,安禄山说:“我们之间,还打过仗。”

莫日根保持了沉默,安禄山又说:“我听说他有一个儿子,是草原上的黎明星。”

莫日根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安禄山最后说:“后来销声匿迹,我猜是来了中原,你来中原做什么?”

莫日根答道:“你心里清楚得很,天魔。”

安禄山哈哈大笑,笑得连那床榻也随之震荡,说:“来杀我的?不见得吧!”

“乞引莫贺咄下属部族,对节度使大人来说,不过是个挥指即灭的弹丸之地。”一名黑衣男子说道,“你们只有一万四千七百余人,族中能打仗的男子,不到八千。十年前与契丹割地求和,只图休养生息。”

安禄山冷笑,说:“我只需要发一道命令,五万铁骑就会北上,一月之内,将你的部落除名。”

“不错。”莫日根点头道,“你甚至不必发兵,只要亲自到卡尔西河畔去,释放你的魔气,族中老幼,将尽数被你绞杀。”

“那倒不至于。”安禄山和蔼可亲地笑道,“只要你愿意到我这儿来,你的部族不仅不会有性命之忧,再过数年,还将是我最稳固的臣属。”

“我说愿意投诚。”莫日根端详安禄山,冷冷答道,“你会相信么?”

安禄山又是一阵野兽般的大笑,笑毕,他仔细打量莫日根,旋即起身,从榻上走下来,到得莫日根身前,声音压低了不少,说:“我知道李景珑在找什么,可惜,你们都找错地方了……”

莫日根蓦然睁大双眼,紧接着安禄山突然伸出一手,按在了他的左胸上!

莫日根猝不及防,被一道魔气缠绕,发出痛苦大吼,心脏竟被那魔气吸攫,拖了出来!

那颗心脏闪烁着灰蓝色的光芒,不断被魔气腐蚀,莫日根陡然睁大了双眼,空洞的瞳孔望向半空中自己的心。

“你能办到,为什么不去做?”

“你的箭矢,能抵达所有兵器到不了的地方……”

“只需要这么一箭,就能为你的母亲报仇。”

“我看见了——!”伴随着安禄山猖狂的大笑,莫日根单膝跪于病榻前的景象缓慢浮现,十三年前的仇恨,血海中的幻影,罗织成黑色的、血管般的脉络,逐渐爬满了心脏的表面。

心脏仍在搏动,莫日根则一言不发,开始剧烈地挣扎。

“更深的地方,又有着什么?”安禄山的声音变得低沉、嘶哑。

“妖怪……”

“是妖怪!”

恐惧的眼神在面前不断闪烁,射箭场上,莫日根教授幼弟们习武,将一名弟弟绊倒在地,他笑着伸手去拉,对方却恐惧离开。

帐篷中,父亲的妻子们各自看着莫日根,父亲招手,让他过去,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莫日根沉默不语。

景象变幻,苍狼载着鸿俊,驰骋在月色下,跳过屋顶。

“莫日根?”鸿俊低声问。

“嗯?”苍狼停下脚步,稍稍回头。

鸿俊示意它继续,问:“你是妖吗?”

“算是吧。”苍狼答道,“族中已有近百年未曾出过拥有苍狼变化之身的人了,我也不知道我算什么,别告诉阿泰他们。”

苍狼似乎不想让李景珑听到太多,到得一处院前,弓身一跃,上了院墙,跳上屋顶。

是时长安乌云渐开,月光朗照,苍狼便载着这少年,无声无息地沿着屋顶奔跑。

“你不会来收我吧?”苍狼突然说。

鸿俊笑了起来,凑近它的耳朵,说:“我也有一半是妖族。”

“嗯。”苍狼似乎十分意外,抖了抖耳朵,问,“可我觉得你不像。”

“我爹是只……”

“嘘。”苍狼答道,“不必多说,我爹说过,妖与人并无多大区别,只有善恶之分。”

一名老萨满手持权杖,在那火堆前低声说道:

“妖与人并无多大区别,只有善恶之分,是妖,又如何?”

倏然间黑火涌来,将过去尽数掩盖,安禄山则做了个手势,那已被腐蚀得漆黑的心脏蓦然射向莫日根的胸膛,令他随之一震,侧身倒在了地上。

鲤鱼妖躲在窗外,一侧鱼眼朝房中看,继而慢慢地将头缩了回去。